防止书名用字馆阁化，张扬设计个性的另一条路径，是手绘字体的创作和运用。

在电脑和字库字出现之前，再向上追溯到照相植字工艺之前，书籍装帧和其他平面设计界使用美术字的方式，主要的是通过人工绘制的。上个世纪的早些年，及至六七十年代，除去现代意义的印刷字体外，书刊、报纸、商业广告、门店招幌，凡是装潢用字几乎都是手绘的。那些字虽然缺少统一性，有些参差不齐，甚至有些蹩脚，却生动活泼，很具个性，带着设计师浓郁的情趣和追求。今天翻看当时的资料，仍然令人感动。而当下，这种手法十分少见了。倒是影视界的美术师和他们的导演注意到手绘字的独到审美价值，开始在他们的作品上，在影片名字和字幕上使用手绘字。这种复归式的尝试，真的给电影的艺术性从一个细微的角度平添了韵味，而这种韵味是如此细腻且顽强地呈现，它给老一辈观众带来温润的美感回忆，给新一辈观众的眼球送去清新感受。字库字给了人们便捷，也给了人们审美疲劳，还给了设计师懒惰的理由。我们应当从中得到启发，应当完善自己的设计语言，开拓创作思路，包括捡拾起被丢弃或忽略的优秀传统。相比影视形态而言，书籍设计在文化品位和文化讲究方面是不逊色的。

所谓“手绘字”，是“手工绘制美术字”的简称。与上篇“书法字”不同，书法字的本质是艺术地书写，手绘字的本质是“绘”字，是根据书名的内容要求，按照美术字的规律，由手工绘制的艺术字体。手绘字的突出特点，就是具有很强的装饰性。

对于手绘字的理解，还有两个细节需要界弄清楚。一是尽管今天的人们不会直接在纸张上绘制，都是使用电脑和相应设计软件进行操作（包括打草稿也可以在机器上完成），但仍属于手绘范畴，关键的不在于是否真的用手工方法绘制，而是不使用现成的字库字，是进行新的创作。沿用“手工”的说法是形象地强调“绘”的原生状态，这样可以更鲜明地表达它与字库字，以及书法字的区别。二是此处的“绘”是画的同义词。今天的很多年轻设计师对手绘字的概念甚至是陌生的，因为有了好用的变幻多端的字库字，很少有人再去用“笨”办法去“扣”（设计推敲）。凡是经过传统美术，特别是应用美术（装潢设计）训练的人都知道它的这个特性。与其说“写美术字”不啻说“画字”更准确，是把字画得美而适用,它的这个属性，很接近适合纹样的规定。

既然是美术字，是画字，就要求设计师重操装潢美术，主要是其中的美术字的“手艺”。对于不会写美术字的人来说，则要学习与其相关的装潢绘画和应用美术的技能。否则很难入道。也就是说，倘若不掌握手绘字的设计手法，你便少了一个可以张扬设计个性的艺术法宝。

如何掌握这个艺术法宝呢？一是先要了解和熟悉美术字的基本设计规则和审美性质。因为手绘字是以此为前提和基础的。了解且熟悉，才可以驾轻就熟。换言之，如果不熟悉美术字的属性，手绘字就无从谈起。二是把握好手绘字设计与使用的禁忌。否则搞得不好，就会弄巧成拙。那么，手绘字有哪些基本类型，又是怎样应用的？

1. 浅雕式及其应用

此处的“雕”，是借用雕琢、修饰之义。浅雕式基本形式是，以通用美术字为基础，在原字体的结构、字形不做大的改变的情况下，主要对笔画（相当于书法里讲究的“用笔”）做出少量的修饰，以比较原生的微妙细腻的方式呈现。以宋体字为例。宋体字的笔画特点是横细竖粗。那么，把原本就比横画粗重的竖画再适当加粗，夸张横与竖的比例，则出现或稳重或敦厚的效果。又比如把笔画的起笔和收笔处、笔画的转折和连接处的小造型适当放大，即造成或丰腴或婀娜的效果。再以黑体为例。黑体的笔画特点是等线体，以此为基础，进一步加粗其笔画，即突出了它的力量和厚重；也可以为原本没有变化的起笔和收笔处，稍加一点点装饰，使得字体看上去，力量之中蕴含着凌厉，厚重变得更加遒劲。当然，也可以把字体结体结构稍作一些调整，比如把字的重心稍稍向下降一点，则字体出现朴质与憨厚的特效。相反，把重心向上提，则顿生俊俏。

浅雕式绘制的原则主要是尊重原字体的基本形态，只是对其进行浅层“雕饰”，所以叫做浅装饰、浅设计，忌讳“大兴土木”。在设计理念上，讲求的是“信手拈来，得来全不费功夫”的艺术之妙，考验的是设计师的美术字功底。

2. 适合式及其应用

这个类型是从图案的适合纹样转义而来的。所谓“适合”，是将所使用的书名字经过加工、变化，美术地组织在一定的外形轮廓中，以“类纹样”的形态呈现出来。“一定的外形轮廓”是指圆形、方形（矩性）和各种平面空间。从图案学的角度说，只要有一个限定空间（形状），纹样都可以“适合”地设计出来，适合字体也如是。中国传统婚庆的“双喜字”是十分经典的适合文字。运用适合式手法，文字被图案化，“拉”长的字形“身姿”修长，亭亭玉立；“压”扁的字形沉着稳健，甚至憨态可掬。在实际设计中，最常见的，也是用得最普遍的是矩形适合纹样手绘字。其方法是，根据实际设计需要，有意识地把字绘制成正方形、细长形或者扁平形等，通过夸张的字形达到装饰性效果。

有的设计师认为电脑软件可以用一键指令就把字库字变成扁型字、长型字，或者扭成倾斜的样子，何必手绘？其实，这是个认识误区。表面上看，用软件变形很省事很便捷，但是用软件“硬”变形的字，“形”虽然有了却破坏了字库字标准的“型”：楷书被扭成15度倾斜以后，魏晋风度荡然无存；隶书被拉成竖长，则失去了“八分体”的悠古之情。即便是宋体，矢量法也使其落得个东施效颦，端庄不再。所以，机械的、软件的方式并不是万能的，美与丑的界限往往就是丝毫间的微妙转换。艺术的、审美的设计，还是应当用讲究的手绘方法。否则，一个按键触下去，美就变味儿了。

3. 变体式及其应用

变体式是装潢美术里变体美术字的简称。变体美术字是一个比较宽泛的类型，有广义和狭义两种理解。广义上，凡是与原基本字体（宋体和黑体）有差异有变化的装饰字体均可以算作变体。本文坚持狭义的概念，即以原基本美术字体为本，并跨界到一般书法字体（真草隶篆行），进行两种以上字体，包括美术字体之间的借形和借意。通俗地说就是移花接木式地“嫁接”，是字体间有意味有文化的“混搭”，用再创造的思维和想象设计出一种新的字形样式。

如何借形和借意？比如以宋体为本体，在笔画上，借黑体的等线（粗细一致）特色，将宋体原本的笔画，特别是较纤细的横画适当变粗，新字的形象既不失端庄还平添隽永。反过来以黑体为本体，借宋体笔意，给原字体的起笔、收笔和转角处适当增加一点装饰，便克服了黑体的单调，生出些许妩媚或柔曼，有秀外慧中之效。用宋体与隶书相互借形借意，宋体的撇捺取“八分”之势，隶书的转角回折参照宋体而修饰，则雍容华贵油然而生。又如把黑体与书法的篆书“混搭”，即黑体篆书“混合变”，将黑体笔画的等线与篆书用笔的素朴融合，重点吸收篆书的立意，在原本简单的线条上，增加蜿蜒曲折，尽显再创造之后的高古与简约之妙。还可以用黑体与行书结合，在黑体径直的笔画上植入牵连与转承，则直率中融进笔断意不断的顾盼。又可以将宋体、黑体，再加上篆书三体嫁接，把三者的形与意打碎重组，保留宋体的秀，吸纳黑体的实，巧取篆书的古，再稍稍调整结体，改变一下重心，用笔上做出迎让。于是，一种更具装饰性和欣赏性的新体呈现出来。字库字称其为“综艺体”。我以为，真正的学名应当叫做“黑体宋体篆体混合变”。究竟变化成什么样子，字库字只是做出一种尝试，不能说是终极和穷尽。还有很多“变数”，要靠设计师创造。很多人都在使用综艺体，但是未必知晓它的来历和创作手法。这里做出一些诠释，可以帮助人们正确地使用、更好地欣赏。重要的是期许有更多更新更美的变体问世。可以这样讲，字库字的造字原理，主要的是这个路径。变体式比较其他形式的手绘字，更多的是运用汉字文化内在品质和特性进行的综合融汇，表现形式比较内敛，包涵的东西较丰富，很有品鉴的潜质。从设计和操作角度看，它既难又道路宽广且所呈现的效果，更加贴近书版、报版，以及刊物设计用字需要。所谓难，因为它的设计、创造，它的“变”犹如陶艺的窑变，有着不可预测的神奇，又是凤凰涅槃式的新生，如果没有一定的字体知识和设计功夫，尤其是没有创作的兴奋态度，是不可能奏效的。所谓宽广，自然是从用途和设计空间方面而言的。如果想象力丰富，这个套路蕴藏着巨大潜力。

4. 深装饰及其应用

“深”是相对“浅”而言的。这个类型是指根据书名字（或其他用字内容）的意义，对基本美术字体，从结体到用笔再到整体形态，做出比较大的深度加工的手绘字。这种形式生动、活泼，夸张、形象，装饰性很强。最常用的方法，是先将字（词）义生发出一个比较直接的可感形象，然后运用绘画的手法把它表达、装点出来。比如遇“冰雪”二字，即用冰与雪的形态巧妙地绘制于字体之上；面对“春天”，则先把两字的撇捺进行横向延长、夸张地连接起来，再用草花纹样予以装扮，“万条垂下绿丝绦”的意趣便跃然纸上。还有更简单的方法，就是像西方花体美术字的样子，设计师直接在字体笔画上添加相关纹样、图案（包括适当的色彩配合），效果也很不错。深装饰的手法相对于前面的类型，特别是变体，前者更多地运用了美术与绘画造型的手法，更直观、更外向。

若细分，还可以列出一些类型。不管是细分还是概括，是三种还是五种，在设计与使用过程中，总体上还应当注意把握两个原则。一是，设计要依据装帧任务的要求。即在设计与运用之前，一定要先分析设计任务是什么内容，设计形式要与书名文字的本义吻合，要考虑哪一种手法更贴切，不能游离之外，出现两张皮的情形。张扬个性、讲求艺术特色，应当是符合“情景”要求的，譬如深装饰字体就不宜用在严肃、庄重的题材上，而是用在比较活泼的内容上。这是个基本要领。

二是，不能为设计而设计。以“深装饰”的类型为例，深装饰的“深”字，的确是注重和强调设计手法的大胆与夸张，但是仍然有一个“度”的问题，要符合美术字的基本艺术规律，不能过分生造，不能只重外观，忽略必要的内涵。因为，夸张与装饰过度了就难免繁缛、细碎，甚至花枝招展，就会在实际应用上喧宾夺主，破坏整体装帧设计效果。

创新与懒惰是互不相容的两种品质。然而，人们常常在不经意间选择了懒惰，或者说是懒惰侵袭了人们，因为创造需要付出心血，需要打破故常。在装帧用字上，手绘字明显地包含创造的成分，明显地比字库字费神费力，省事就做不来。面对不挑剔（也不知道如何挑剔）的责任编辑和总编辑，选用字库字是一个非常容易非常堂皇的可以“懒惰”的理由，是个毫不费力的捷径。于是，原本可以渗透设计关怀的空间被冷落被放弃了，其中书名用字的“角落”便结上不创造的“蛛网”。关键的是，书面用字事小（只是诸多设计要素中的一个小角），久而久之，谁敢说本应跌宕活跃的设计思维不会生出懒惰的锈斑？所以，设计师们，应当从手绘字体的运用为契机，发动你的创造的引擎，在装帧设计的方寸天地里，张扬个性，让想象驰骋。

（ 作者系上海东方出版中心总经理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