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篇系列小说“失忆的年代”的第二部,延续了《失忆》中独语的记述方式——在一个热气蒸腾彼此赤裸袒露的桑拿浴室,一个报社主编在朦朦胧胧中,断断续续地拼接着记忆中的图像碎片,从而寻找着自己和角色,但即便在这样的场地,误解仍无处不在。
谢尔·埃斯普马克(Kjell Espmark,1930-),是瑞典著名作家、诗人、文学评论家、文学教授,曾担任斯德哥尔摩大学文学院院长,现为评选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学院终身院士,并多次出任其中五院士组成的评选委员会主席。除长篇小说系列《遗忘的年代》外,还出版有长篇小说《伏尔泰的旅程》、诗集十一本和文学评论集多本,其中包括介绍瑞典的诺贝尔文学奖得奖诗人马丁松的传记《大师马丁松》和专门介绍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原则的专著《诺贝尔文学奖:选择标准的探讨》(此著作曾有李之义的中译本出版,名为《诺贝尔文学奖内幕》,漓江出版社)。此外,中文还出版有诗集《黑银河》(李笠翻译,春风文艺出版社)。埃斯普马克还获得多项瑞典和国际的重要文学奖项,包括瑞典贝尔曼文学奖、特朗斯特罗默文学奖和意大利德尼诺文学奖及卡皮罗文学奖。
请原谅我,这么往后退缩。你刚才坐下来的时候,我没注意到,突然发现你这么近,真有点吃惊。别动啊,不用从我身边挪开啊!你误解我了。我只是有点吃惊。其实我很喜欢我们能坐得那么近,热气腾腾的皮肤就那么贴着热气腾腾的皮肤。就因为这个原因,在桑拿浴室里我可是惬意至极。我肯定是个寂寞孤独的人,周围各种关系刚被扯断,就被扔进这么个空旷的地方。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,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。但是此地现在可成了我的避难所。你可以在蒸汽里到处瞥见裸露的身体,可以听见人说话又看不见面孔,在这浮动的雾气里可以得到拙朴的信任还有剥掉了伪装的问题,是啊,你可以活在一种大家都谦卑自在近近乎乎的状态,超脱了所有社交时空里的界限。大家都近近乎乎,一切都是现在。
这里没人知道我的身份。谁都可以坐到我旁边,不用保持一点我本来还期待的表示尊敬的距离,我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。没有人会犹豫不决,谁都可以在我身边坐下,事实上还会皮肤碰着皮肤,但是没人会说什么。
其实我对自己都知之甚少,和他们一样。我只知道我是个很孤独的人,似乎是在这里,在桑拿浴室里这些热得发红的身体里,我才找到了一个家庭。在我记忆里,我的生活是让我良心不安的——但这也是一种没什么内容的良心。我的头脑里没有记录下一件我的过失,或者可能是我的罪行;脑子里剩下只有那一点点令人呕吐的蒸馏物。
无论怎么说,我的生活还是存在过的,或者更准确地说,生活的碎片还在,只要有人给我一个线索很快就能找到。其实只需要一个指责,一点意外的事件,或者一个突然的触摸——我就能几个瞬间里恍然大悟。就好象是真相大白。
我自己在孤独中也能读出点东西。在被刮掉的文字中还有一两个碎片,可以提供某些出发点。失去的东西其实也有一种形式。我的胳膊上有一种由渴望而带来的微痛,我渴望能搭在某个同事的肩膀上,一边沿着一条走廊慢慢走,一边亲密地商讨着未来几个小时内的工作方针。我对这项工作任务到底是什么其实一无所知,只是对围绕这一任务的伙伴关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。
但是失去的东西主要是以一种女人的形式出现——不是一个面孔或是身体,而是一种活生生的动力,是抵抗,是意念,是逆转急变,是感官刺激的一种旋风。我对我们的关系一无所知,也不知道在时间上它可以回溯多久。我只知道它让我难以忘怀牵肠挂肚,而且它也在我嘴唇上薄薄的皮肤里搏动。
在浴室里面与热气腾腾的身体的就近接触,就成为对失去的那种亲密关系的补偿。孤独寻找着其他的孤独,因为意外的触摸就会惊喜,享受着在光线里突然闪现的一块皮肤的光泽,而且由于热腾腾的雾汽里低声的、奇怪地令人不习惯的声音反而心情安定下来。人需要的就那么一丁点儿。能在自己裸露的身体旁边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存在,我就已经很知足了,也许有一瞬间我甚至会感觉到是她的热汗对应着我的热汗。
你有没有想过,在我们周围蒸腾的热汽里,既有女人的四肢,也有男人的身体吗?这不是很奇怪吗?我想,我曾经听说过在某种乡下人的环境里是有这种事情的。或者是在某些滑稽逗乐的公司聚会时也会出现这种情况。但是在这个地方,一切都是包括在正常规范里的。甚至没有人对我的有时不安分的性器官瞧上一眼。对了,有一两个男人会,但是那是老一套,很平常地瞧你一眼,这是测量一下你的尺寸,那是不可避免的自己心虚的比较。而我自己觉得还算是设备不差的。
你别以为这样公开裸体会让我觉得麻烦。正好相反,这里其实比我期望的还要好,或者说比我能够期待的还要好。这种不同性别之间的亲密实际上让我觉得像是在家里一样,是的,完全可以说是一个确定的住所,而不是一个临时的窝。
就我自己来说,也没什么可掩可藏的。我这么说可不是指这种外表的裸露。事实上我毫不反对人们通过那些通常的七窍或空隙窥伺我的里面,能用目光跟随我的暴露无遗的心脏的律动,记录阴囊里的抖颤,搞清楚我的肋骨里面有什么东西,甚至骨盆里还隐藏着什么古怪玩艺儿。实际上,我欢迎这样贴近的检查。不仅因为我没什么可隐瞒的,是个坦荡而心平气和的人,也因为我和那些严肃地搜查我的目光,和那些清醒地试探的手指,我们在价值观上是相同的。它们代表了一种新的健康观念,一种新的更加苛刻的诚实。
只要你不误解在我身体里面找到的东西就行,只要你看到的是我确实愿意成为的那一个我,而不是另外一个。归根结底是其他人来判断你是谁,来决定你是否外表歪斜不正,或者是信仰上又瘸又拐。是他们来决定你是否和他们同类或者不同类,你是死是活都是他们来做结论。如果他们把我归类为一个死人,这本身也并不让我困惑。但是这么来误判我是立论松散根据不足的,有点模棱两块黏黏糊糊的,让我不成为我了。那么这是一种侮辱,是我不能忍受的。
别误解我——这和地位是没任何关系的。我刚才有一种感觉,我本来是属于媒体这个圈子的,可能还是某家大报的主管。我想,这是因为刚才走过的那个络腮胡子的年轻人,他有点偷偷摸摸地但也是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,是一种憎恨的目光。我想,是他那种羞羞答答的敌意我此曾相识,让我追踪到我自己的过去。不过,有没有这样的地位其实和这件事也没什么关系。坐在周围的这些人是否了解我的地位,对我来说其实无关紧要,我可以漠不关心。相反,对我来说,重要的是他们怎么看约翰·弗莱色这个人,他到底是谁——对了,我还记得我的名字呢;我胳膊上的这个小牌子上有我的名字。重要的是他们怎么看我,我是谁,我拥护什么样的价值观,我和哪些人是团结一致的,而我不得不把谁当作敌人。
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,就是说在这里面误解也越来越靠近你,而且比其他地方都要靠近。是不是因为蒸汽,因为突然的靠近或者热量,导致了我想法的错误,这就不用说了。但是这里面的自然法则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是不一样的——可能它们容易导致误解。不同反应也是比较难以预见的。对那个年轻人的憎恨目光我就毫无准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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